劉梓潔 剖開真相的職業小說家/ SheAspire編輯部
她的《父後七日》不論是電影或散文都非常的幽默、畫面強烈,勾動人們內心深處說不清的親情羈絆,不少人便是因此認識了劉梓潔,她也因著《父後七日》,踏上專職作家、編劇之路,她的作品裡,每一個字彷彿都有情緒,但妳又說不清楚那是什麼,堆疊之後卻能糾結妳的思緒,而其俐落鋪陳的風格,總能讓妳跟她的作品有點黏又不會太黏,在適當的斷點,將妳抽離,留下心底無限的回味。
過去讀著她的作品,從散文《父後七日》、《此時此地》,到短篇小說《親愛的小孩》、《遇見》,這次終於因為劉梓潔出版了第一本長篇小說作品《真的》,讓我們有了碰面的契機,我們相約在台中一家隱藏在巷弄內的莊園餐廳碰面,趁等待的空檔,我隨意翻讀著劉梓潔的《真的》— —
「那天回家,黎振宇向我解釋,他真的只是因為好玩,玩一下而已,不會再犯。我相信他不會,但是從那之後,我開始不定期和張寶基碰面,大多時候僅是開房休息,有時候還騙黎振宇我去曾阿姨家過夜,其實是和張寶基共度一宵。沒錯,我愛他,但我在騙他。
我不是因為嫉妒而報復,而是,我突然覺得自己在美容院的行為,好像大人還在跟幼稚園小孩搶玩具,所以,我想去玩一些大人的遊戲。....」(《真的》Page 136)
不久見到了劉梓潔,她那緩慢溫和包裹著每一個字的說話節奏,跳脫了我原本的想像,一個拍過電影、電視劇又備受媒體關注的作家,豈不是說話更快速銳利嗎?我們第一個問題確實是從《真的》開始,不過是書封側頁上首句自介「一九八O年出生,彰化人,台灣師大社教系新聞組畢業」聊起,她溫和的表示家人期待她成為老師,「那時候聯考就像命運的賭盤,志願就是照著分數高低填而已,因為想要在市區,所以台大、師大交錯的填,莫名其妙就上了那個系,讀到大二開始有新聞採訪實作時,就蠻喜歡的。」
然而,即便後來修了教育學程,劉梓潔始終沒成為學校教師,她坦言過去對老師或職涯都沒有任何特別的想像,清楚的是對文字的濃厚興趣。「我從小就很愛看書,在貧瘠的農村裡,只要找得到字,就拼命看,小五就看媽媽書架上的瓊瑤了,鄉下會有搭棚子的露天書展,我很多書都是在那邊買的;記得大概小六的時候,我對統一發票中了四千塊,想當然爾是全家共同的意外之財,我沒有一絲猶豫劃撥買了整套青少年小說,可是家人都沒有阻擋。」而連劉梓潔當初英文名字會取作Essay,不僅是譯文「論文」跟書寫有關,其實也是因為Essay讀音就像「愛寫」的緣故。
我看著劉梓潔在分享對文字熱情時,臉上透露的喜悅神情,突然想到怎麼沒戴眼鏡?2003年,劉梓潔考進了清大台灣文學研究所,當時因著自身千度近視、散光兩百度的困擾,創作了小說《失明》,結果榮獲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她說:「從小三近視之後,就一年增加一百度,一般不是成年後就會停住?可是我沒有!我就覺得很恐怖,所以我後來動了雷射手術。」
聯合文學獎是台灣文壇指標性的獎項,是許多新銳作家嶄露頭角的舞台,不過劉梓潔得獎後,並沒有選擇繼續創作,反而先到《開卷》當記者,主要是訪問文壇新人,當時如伊格言、張耀升、許榮哲、甘耀明、九把刀等不少新人都曾接受過她的訪問,彼此交流時,「他們也會說:『我讀過妳的《失明》,妳要繼續寫啊!』可是好像就這樣子一直蹉跎,那時候知道自己是喜歡採訪工作,一度以為會好好當個記者」,但後來也做了《誠品好讀》編輯、琉璃工房文案的工作。
她解釋並非是忙於工作而疏於寫作,「應該是說那時候態度比較消極,會有一種要等著該寫的東西冒出來才會去寫。」直到兩年後,父親病故,治喪期間的殯葬儀式與繁文縟節,讓劉梓潔有了強烈的創作動機,「寫作者其實都很需要一個開眼,可以讓眼睛為之一亮的場景跟事件,我父親葬禮就讓我眼睛太亮,小時候跟著去參加親戚葬禮,那些場面都看得到,可是我沒想到當自己成為第一線人的時候,看到的東西完全不一樣。」
只是劉梓潔完成四千字不到的《父後七日》,竟用了將近一年的時間,她一天進度可能只有幾十個字、幾百個字,不像現在也許一天就要寫四千字,如此反覆琢磨咀嚼用字遣詞,最終讓她獲得非常高的評價,奪下2006年林榮三文學獎散文首獎。但,「我又多晃盪了幾年」,直到2010年隨著第一本書《父後七日》出版與電影上映,翻轉了劉梓潔的人生,她才真正決志要成為職業作家。
中間幾年說是晃盪,其實仍舊是正常的上班族,後來如此大的轉折,看似單一事件,其實是由人生許多際遇串聯而成,「這要講到我讀研究所的時候,當時公共電視辦了一個300萬獎金劇本甄選,我一個好朋友蔡宗翰,會認識他是因為我是中女中校刊社,而他是中一中校刊社的關係,在創作上一直都會互相鼓勵對方,他找我一起參加比賽,那時候我真的是被名利誘惑,兩個不知道天高地厚、沒寫過劇本的人,就埋頭狂寫,後來竟然入圍前三名,雖然最後是頒從缺,可是因為獎金實在太高了,幾乎業界所有編劇都去參加,而且入圍前三名的還有一組是沒看過名字的兩個研究生,所以我們名字就被記住了。06年《父後七日》得獎之後,王育麟導演看到我的名字,想到我是當初有入圍劇本獎的小女生,他覺得我會寫散文、也會寫劇本,也許可以找我來改編成電影」,為此她辭去了工作,本以為還會回去上班,沒想到自此改變了人生道路。
寫作歷程常必須面對自己真實的感受與想法,所以其實也具有抒發與療癒的效果,我們詢問劉梓潔,《父後七日》帶給她什麼樣的療癒呢?「講得簡單點,有點像評審陳芳明老師講的那句話— —把悲傷昇華。實際的昇華是我跟家族、家鄉之間有一個和解,二十幾歲的時候,也許因為年輕,自己身上總是帶著刺,回到老家會有種格格不入的感覺,會覺得我不想要留在這個窮鄉僻壤,有些人會完全切割,完完全全成為都市人,我是那種割捨不下的人,就會變得彆扭、尷尬,可是現在反而找到一個可以跟它好好相處的方式,同時也讓家人瞭解我做的是怎麼樣的工作,原來編劇就是如此。」
2014年,劉梓潔從台北搬到台中居住,少了台北的熱鬧,多了不少跟自己相處的時間,現在劉梓潔每天都會自律性的寫作,「前一天就會想好今天要進行寫到哪邊,如果像我前面幾年那樣不想寫就不寫的話,大概就很難再寫,會越來越散漫,已經立志成為一個職業小說家的話,寫作的節奏就要建立起來。」其實散文、小說或劇本,劉梓潔都駕馭的非常好,不過她最喜愛的是小說,所以才更以職業小說家為志,劉梓潔說:「我在虛構中的自由,才是最快樂的,劇本也是虛構,可是如果沒有開拍就什麼都不是,可是小說寫完就成立了。」
距離上一本《遇見》,《真的》已經隔了兩年,故事用一句— —「自遇詐騙以來,看什麼皆假。」揭開了序幕,簡潔有力的告訴我們整本書將與詐騙有關,「下筆的時候就想好開頭了,連第一句話、標點符號要怎麼下,都已經想好了,而且我也打算在第一章就要破,有點像對讀者下戰帖,已經是假的囉,妳還要繼續看嗎?」不過我想對讀者而言,更挑戰的是複雜的故事層次。正當入迷看著開卷的愛情詐騙故事,竟突然轉個大彎告訴讀者是影子寫手陳亮亮為仲玲代筆的創作,而當我們以為陳亮亮身處的是真實世界時,竟又跑出第三層次,難道她創作的故事人物出自於真實的嗎?難道陳亮亮也被騙了嗎?誰才是仲玲呢?完全模糊了真假之間的界線。
《真的》引人入勝、值得我們仔細探讀的原因,除了是劉梓潔清晰的邏輯與說故事的能力,讓我們不自覺受她故事擺布,同時是因為她將人類亙古難解的愛情關係,呈現的恰到好處,促使我們在糾結的愛情中,又有空間不斷的去省思到底什麼才是愛、什麼才是真,直教我們正視忽略或逃避已久的問題。《真的》表面上是一部愛情與詐騙的小說,底下則是深入探討本質問題。
(照片提供:小日子享生活誌/攝影師:劉森湧)
由於書裡有一句話令我印象深刻,反覆出現了多次— —「我在騙你,但我真的愛你」,因此我特別問劉梓潔,在她的人物設定裡,騙子到底有沒有真的愛上受騙者呢?她答覆了我,然後她露出一點有成就感的笑容說:「把這句話丟在小說裡面,可以引起讀者各式各樣的想法,我還蠻喜歡這種遊戲的。」其實在《真的》書封上寫著— —「我說的話,你相信了,就是真的。你不相信,就是假的。 」似乎已經說明著劉梓潔希望讓我們自己決定哪一個版本才是真實,而真假終究存乎一心而已。
我追問她:「如果沒有絕對的真或假,妳教人們該如何於世自處呢?」「就像書中德蕾莎修女那段話一樣,妳不管外界如何變化,都要自己守著的自己相信的真。」劉梓潔給出了她的答案— —
「如果你仁慈,別人可能會污衊你別有所圖,但無論如何,要仁慈。如果你誠實,別人可能會欺騙你,但無論如何,要誠實。如果你找到快樂,別人可能會嫉妒你,但無論如何,要快樂。你今天做的好事,可能明天就被忘記,但無論如何,做好事。將你所擁有最好的部分給這世界,它也許永遠也不夠,但無論如何,給出你最好的。因為,到了終點,這是你與神之間的事。這從來都不是你和別人之間的事,無論如何。— —德蕾莎修女」
劉梓潔的 《真的》與其展現的小說創作功力,讓我想劉梓潔在書末問答中,引用村上春樹於以色列演講時的一段話:「藉由高超的謊言,也就是創作出幾可亂真的小說情節,小說家才能將真相帶到新的地方,也才能賦予它新的光輝。在大多數的情況下,我們幾乎無法掌握真相,也無法精準的描繪真相。因此,必須把真相從藏匿處挖掘出來,轉化到另一個虛構的時空,用虛構的形式來表達。但是在此之前,我們必須先清楚知道,真相就在我們心中的某處。這是小說家編造好謊言的必要條件。」
事實上,這段話可以在許多優秀小說家作品上得到同樣的驗證,一部好的創作,是推動人們意識提升的重要載體,社會的進步是離不開先進的思想。劉梓潔期許自己的作品不僅可以帶給人愉快的閱讀時光,更深的價值是讓人去思考不同層次的議題,「其實每個作品都在問問題,大問題、小問題,透過我的作品也許可以讓讀者去思考大或小的問題。」
而作為一個專業寫作者或職業小說家,劉梓潔認為有一份將作品水準不斷提升的終身職責,為樹立專業作家的地位與價值而努力,「因為每個人都會打字,所以有些人會分不出什麼是專業寫作者,我要讓大家看到文字的專業,否則寫字的人永遠不會被重視,就不會得到該有的待遇,或是永續發揮文字的作用,甚至我們這個時代可能會沒有經典留下來。」
如此認真寫作的態度,相信讀者們只要端讀她的作品,定能立刻從中看見劉梓潔那深刻的用心與努力,體會並開始重視專業寫作者與眾不同的存在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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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梓潔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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