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獸十誡:有兒子的媽媽「絕對不要做」的十件事/ 天下雜誌出版社
雖然你也許不知道,但是我真的到南方來長住了。只有朝夕在身邊,才會看見時間的鑿工怎麼精密地在毀壞你的肉體,一天一點點,堅決鑿空你。前天用棉紗幫你擦眼角時,你突然全身傾斜,黑眼珠卡在眼角,翻出眼白。昨晚看你泡腳時,發現腳趾頭下面長了兩個硬雞眼。
時間鑿工
怪手拆房子一塊一塊敲破牆面之前,房子的水電都已經切斷了。時間鑿工不僅只破壞你的肉體面積,他還抽掉你的認知神經,使你變成一個沒水沒電的空屋廢墟。問「疼不疼?」你無法回答。問「喜歡嗎?」你無法點頭。問「開心我在嗎?」你沒有反應。
但我想像你什麼都了然於心,那心在深不見底的水裡,在一個專鎖靈魂的黑盒子裡,所以我就跟時間鑿工約定,鑿他儘管鑿,做為你人間的女兒,我依舊握你的手、撫你的髮、吻你的額、問早安問晚安問你疼不疼。
可是,如果你是我的婆婆,我會這樣對待你嗎?
自由派
事情是這樣開始的。六月初,飛力普從維也納飛到台北。他其實在準備畢業大考,有兩週的複習假,就決定抱著一堆書本飛到我身邊做功課。
「你其實沒你以為的那麼自由派耶……」
兩個兒子對我的批評向來尖銳,但是飛力普這個批評,我不服氣,「舉例說明!」
「譬如說,」他好整以暇地,「我十四歲你就說過,你不希望我是一個同性戀。」
「此例不佳,」我說,「我有跟你解釋原因;如果你是的話,沒問題,只是我擔心你會比較辛苦,譬如,找伴可能比較不容易,會比較寂寞……」
「你的認知不正確啊,」他說,「同性戀找到伴侶不比異性戀困難。」
「認知不正確不代表不是自由派啊……」
窗外的雨淅淅瀝瀝下著,最舒服的地方是自己家裡。我們各自佔據一個沙發,半躺半倚,光腳閒散搭著茶几,他的腿上擱著打開的電腦,我的裙子上盤著打盹的貓咪,就這麼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起來。我這個知識分子媽媽夠不夠言行一致地實踐「自由主義」成為辯論題目。
為了挽救形象,我說,「那你記不記得,你十四歲第一次去一個整夜不歸的派對時,我對你說什麼?」
飛力普點頭。「記得。你說,兒子,你懂得用保險套吧……」
「你看吧!」我說,「當時你沒覺得你媽很開放明理?」
「當然沒有,」他笑了,「只覺得你落後,好笑;我們誰不懂得用啊?學校早就教過的,我們十四歲比你還懂。」
我有點洩氣,他乘勝追擊,說,「你再想想你對我女朋友的態度,看你有多麼自由派……」
小三
談到兒子的女朋友,美君,我真的被打敗了。
人生裡有很多角色扮演,而誠實的人在不同角色之間必須有一致性。一個在廣場上慷慨激昂演講自由民主的鬥士,回到家裡卻是一個暴力丈夫、獨裁父親?一個出書教導青年如何奮發向上的教授把學生的成果拿來做自己的論文? 一個專門諮詢婚姻美滿的專欄作者被發現戴著口罩和情人暗巷牽手?
我自認是個講究事理邏輯、主張開放寬容的自由主義信仰者,可是,當兒子真的有了一個「看起來非常認真」的女朋友時,我發現自己只有一個感覺:和兒子之間,有了「小三」。
我一瞬間退到了原始部落的母獸起點。
然後一貫誠實地和飛力普分享內心的掙扎:終於明白了為什麼中國古典小說裡都是婆婆折磨媳婦的故事,為什麼那麼多關於媳婦吞金、跳水、喝農藥自盡的故事;終於明白了為什麼會有那種我從前覺得無聊透頂的所謂機智問答——「你媽和你妻同時溺水,你救誰?」
原來,「婆婆」和「媳婦」這兩個位置是天生相剋的; 兩個女人同時愛一個男人。
我跟飛力普說:我也想毒死她呢……
他說:神經病!
全球化的意思就是,你最親密的人,住在萬里之遙,所以我的考驗,一般也不發生,直到有一次到歐洲出差,約飛力普來我的城市會合。
「我得帶她一起。」做兒子的說。
「可是幾乎半年不見你了,」做母親的故作平靜地說,「我想和兒子獨處幾天。這不難理解吧?」
電話上一陣沉默。做母親的等著。
最後兒子開口了。
「媽,」他說,「我知道這對你很不容易,但是你必須學習接受。要不就是我和她一起來,要不就是我也不來了。你決定。」
我在電話裡安靜了片刻。母獸受傷情緒一時調整不過來,想對著電話掉幾滴眼淚,但是對兒子的尊敬是油然而生的。傷心的同時我在想:是的,孩子,如果倫理變成壓迫,親情變成綁架,你就應該是那個站起來大聲說「不」的人。
後來?後來當然是他們兩人手牽手同來。後來當然是我見到了一個美麗、聰明、自信又有獨立想法的年輕「小三」。後來當然是我又失落又委屈又掙扎地強迫自己「學習接受」,接受什麼?
接受自己過去哺過乳、洗過澡、一輩子牽掛著、愛著的男人其實是另一個女人未來將一輩子牽掛、愛著的男人;你們兩個女人短暫交會於現在,但是你屬於過去,她屬於未來。對兒子的人生幸福而言,她,比你重要多了。
絕對不要
四年的「母獸自我再教育」下來,又看到一些其他母獸的行為,我已經有些心碎的體會可以分享了,主要是你「絕對不要做」的十件事:
一、絕對不要對兒子說她的壞話;那是道德壞榜樣,而且,別以為他不會在枕頭上一一告訴她。
二、絕對不要指揮她怎麼帶孩子。孩子是她的。別忘了她也是全權母獸。
三、絕對不要事先不約就突然出現在他們家門口。你或許以為是驚喜,在她是驚嚇。
四、絕對不要在偶爾幫他們看小孩時「順便」移動他們的傢俱。女人和貓一樣,傢俱換位置會抓狂、得內傷。
五、絕對不要在家族聚會拍合照時對她揮手說,「你走開一下,這張只要原生家庭成員」。
六、絕對不要期待他們所有的假期都來你這裡過。因為,如果你是她媽,你會希望每次放假她都帶著你的兒子來你的家。
七、絕對不要說你兒子多好--他的好與不好,難道她不知道嗎?你只不過在酸酸地暗示,她沒你兒子好。唉,何苦呢?
八、絕對不要給「金玉良言」。你喜歡過你婆婆的「金玉良言」嗎?
九、絕對不要認為她應該伺候你的兒子。如果你是她媽,你會希望她的男朋友伺候她,剝好蝦子光溜溜地一隻一隻送到她嘴裡。然後幫她洗盤子。
十、絕對不要問兒子:「如果我跟她都掉到水裡,你先救誰?」兒子若是誠實作答,你要傷心。
認了
回到你,美君,如果你不是我媽而是我的婆婆,我會不會這樣決絕地遷居南下,朝夕相伴,陪你走最後一哩路?我會不會這樣地握你的手、撫你的髮、吻你的額,而你甚至不認得我?
大概不會。
所以,就認了吧。「小三」不會對你像女兒般的親,可是,她會愛你所愛的人,給你所愛的人帶來幸福。母獸,這還不值得你全心擁抱小三嗎?
書籍資訊
作者簡介-龍應台
高雄大寮的自來水廠裡出生,南部的漁村農村長大。留學美國九年,旅居歐洲十三年,任教於香港九年;台北市首任文化局長、中華民國首任文化部長。是一支獨立的筆——可以燒灼如野火,狂放如江海,也可以溫潤如目送。
二O一四年十二月一日辭官,回到「文人安靜的書桌」。
二O一五年九月擔任香港大學「孔梁巧玲傑出人文學者」至今。
二O一七年八月移居屏東潮州鎮,照顧母親,開始鄉居寫作。
患有脊髓性肌肉萎縮症的罕病畫家,鄭鈴,不僅打破醫生說她「活不過成年」的預言,更用僅剩十分之一肌力的右手執起畫筆,真實描繪身體和心靈的對話,細緻地彩繪生活裡的體悟與感受。
「一個家庭必需一夫一妻、一男一女、一生一世」,護家盟發出這樣的聲音來反對多元成家,但他們卻沒有聽見,在我的治療室裡,有多少受傷的孩子,寧可家裡沒有那個叫「爸爸」的男人與叫「媽媽」的女人……